张五常:微观解释力不足导致宏观分离发展 |
2009-08-03 14:26:14 来源:凤凰网财经 作者:gosense 阅读次数:78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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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年前,一位美国教授到香港大学作学术报告,分析美国的宏观经济。不同的变量七个,曲线于是六条。是传统的宏观经济学加上当时盛行的“理性预期”分析。变量的转变,通过理性预期的逻辑,该教授把曲线移来移去,“解释”得层次井然。问题是,他的模型是基于美元在国际上有强势,到港大讲话时美元转为弱势三个月了。此转也,使整篇文章的变量各散东西,很尴尬。可救吗?不困难,改变一下理性预期,多加一些曲线,重头砌过,又再会是层次井然的。 这类分析,虽然成行成市,犯了科学方法的大忌,在不经意间作者中了马歇尔说的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(在这之后这就是原因)之计。这是以事实“解释”事实,没有被事实推翻一个假说的可能性,因而无从验证,算不上是有解释力的科学。 不是说所有宏观经济论著都是这样的。“理性预期”的引进显然是因为传统的宏观分析有所不达而起。没有谁不认为卢卡斯(R. Lucas)是当代的一个重要的经济学者,也没有谁否认人的行为可以受到预期的影响。我的保留,是“预期”(expectation)这回事,不是实物,真实世界无从触摸,只能以其它现象或行为来引申这预期的存在,而预期本身究竟是怎样形成的,是非常头痛的学问。“理性预期”出现之前,我作研究生的日子,宏观分析的不济不少学者知道,因而有微观基础的宏观经济学的发展。这些学者认为微观经济(即价格理论)的解释力较强,因而要把微观的基础谱入宏观经济的分析中。这个micro foundation of macroeconomics的发展热闹过一些日子,却达不到大有可观之境。 个人认为(可能只我一个),微观分析不能帮宏观分析一个大忙,主要因为价格理论(微观)本身的发展不是那么好。正如史德拉(G. J. Stigler)一九五○的鸿文说,经济学者对解释世事或现象没有兴趣!严格来说——这也是我个人之见——价格理论要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才真的有点真材实料,解释力才有点看头,而发展到可以挥洒自如的境界,恐怕要到二○○○年我动笔写三卷本《经济解释》的时候了。不要误会,我没有那么厉害。我只是综合了六十年代对我影响深远的三位师友——佛利民(M. Friedman)、高斯(R. H. Coase)、艾智仁(A. A. Alchian)——的价格理论的思维,这里那里发挥一下自己的。没有这三位,价格理论止于英国的马歇尔(A. Marshall)及美国的费沙(I. Fisher),虽然了不起,但解释力还是远为不足的。 我不要在这里表扬我高举过无数次的史密斯(A. Smith)的《国富论》。史前辈以顶级的感受、观察、博学与大智慧写成的巨著,提供了一个有整体性的经济系统,其中分析资源使用属微观,而分析收入分配则属宏观了。后者主要是关于工资与租值的厘定,跟着李嘉图(D. Ricardo)与米尔(J. S. Mill)两位天才的工作,证明题材很困难。当时没有明确的边际产出下降定律,工资与租值的厘定很头痛。另一方面,资本的概念要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才由费沙解释得一清二楚。以马歇尔(A. Marshall)为首的新古典经济学派有了边际产出定律,解通了工资与租值的厘定,而更重要的,是马氏提供了一个相当完整的理论架构,其中有经济内容。 令人遗憾的,是虽然马歇尔的理论天才在经济学上前不见古人,虽然他本人也非常重视经济解释与科学方法,但在实证工作上他没有染指。伟大如英国的经济学传统,对现象或事实的调查马虎,不够执着。后来伦敦经济学院的Arnold Plant及他的学生高斯执着于调查工作,但他们打不进主流。经济学需要的调查一般是艰巨工程,可以花多年所获不多,而让我批评高斯一句,他的调查工作往往过于认真,在不大重要的细节上花上太多时间。这可能是历史学家的影响,但任何调查都要达到行业专家的水平,我认为不值得。我自己在发明专利与租务管制这两项调查上也因为过于详尽而中计。经济学的事实调查是要找重点而放弃无足轻重的。 价格理论的实证研究,五十年代兴起的重镇首推芝加哥大学,可能是戴维德(A. Director)的影响,其次是我的母校洛杉矶加州大学。想当年,后者远不及前者。五十年代后期与六十年代初期,以价格理论作解释出现了一些好文章。然而,今天回顾,价格理论的大突破,主要是同期出现了上文提到的三个人物。 佛利民的天才众所周知。少人知道的,是他的天赋主要在价格理论。可惜这方面他的兴趣不持久,五十年代中期就转到消费函数与货币理论那方面去。这些年,我这一辈及老一辈的懂价格理论的老人家回顾,没有一个不惋惜佛利民当年不继续在价格理论下工夫。 佛老一九四九发表的《马歇尔的需求曲线》,是重要文章,虽然我认为有不少问题。他在价格理论的主要贡献,是五十年代在芝大研究院的授课讲义,一九六二年经他自己修改后出版。那是一本不厚的书,非常湛深。我在美国教的研究院学生说读得懂,但十三年下来,算得上是懂的只两三个!如下几个要点我要读多遍才能掌握。一、理论要有经济内容,马歇尔有,瓦尔拉斯(L. Walras)没有。二、一般均衡不是由方程式的多少来决定,而是看内容有没有顾及经济整体。三、变量与不变量的处理可随君便,选择要从可以被事实推翻但没有被推翻为准则。四、除了“风落”,市场永远没有盈利,成本永远是局限下最低的。五、租值是成本,所以垄断者面对的需求曲线是成本曲线。 佛老那本“讲义”对我最大的影响,是书后的习作问题是市场观察到的现象,问何解,但他书中的内容没有提供线索!是芝大传统提出的市场现象,没有解释,学子自理。在洛杉矶加大考博士试时,我的准备工作主要是处理佛老书后的问题,而若干年后我找到自己满意的答案,竟然发觉与戴维德早年想到的不同。 转谈高斯。他一九三七发表的《公司的本质》虽然重要,但不够清楚,不容易摸得准。二十多年后——一九五九与一九六○——他的两篇文章,好些要点是旧话重提,但说得清楚了。不明白为什么高斯老是说只我一个能真的读懂他。我的阐释,是高斯重视合约的局限条件,虽然他没有提到合约。说来说去,高斯重视的局限条件是交易费用。在高斯之前有人提及,但高斯来来去去是说,不考虑交易费用我们无从解释世事。这一重点,跟古典及新古典经济学是有了很大的分离。怎样处理交易费用,怎样把之引进价格理论来解释世事,是难度高的学问。我从作研究生起不断地为交易费用思考到今天。三十年前开始心领神会,一九八一以之准确地推断中国会走的路。 老师艾智仁对我的深远影响,主要来自他在课堂上的讲话。我旁听了他三年。两个极端重要的启发来自艾师的课。其一是产权对人类行为影响的重要性。其二是需求定律在一方面要墨守成规,在另一方面要千变万化。说过了,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,但觉得快,可以举一反三,以想象力推理一个晚上可以推到四顾无人的地方。二十五年后我写《科学说需求》,其源头主要来自艾师,其中的多种变化起于自己的想象力与多年不断地应用而得到的收获。 写到这里,我可以停下来让读者想想了。如果没有出现过佛利民、高斯、艾智仁这三个人,价格理论的解释力会怎样了?答案是不怎么样,对解释现象或行为没有大看头。这三君子之前的理论架构不俗,概念的发展有看头,但从解释行为的角度衡量,一般是使人失望的。是经济学之幸,这三君子在价格理论上的重要思维,差不多同期在六十年代初一起出现。是我之幸,刚好站在其中,三位都指导过我。一九六六动笔写《佃农理论》时,我用上的价格理论就有了上述的基础,其后不断地在街头巷尾观察,不断地以理论印证,到六十五岁才动笔写三卷本的《经济解释》。 结论是明显的。经济学的微观与宏观其实是同一回事,前者的解释力不足,导致后者的分离发展。然而,宏观是无从脱离微观的。以微观不足的基础搞宏观,效果当然令人失望。另一方面,如果微观(价格理论)真的大有解释力,宏观只不过是以微观逐步加上去,我个人是看不到宏观经济学本身是有着些什么不可或缺的用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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